「你决定好了吗」
男人威严而中气十足的声音在房间之中回响。
那是一间占地面积只有几平方米大的小屋,屋内四周的墙壁和地板上都绘着红蓝相间的古怪花纹,在房间最顶部的地方有一扇巴掌大小的小型天窗,除此之外整个室内空无一物,甚至连可供进出的门都没有。
不过最为奇异的并不是这个房间,而是站在房间正中的两个着装奇异的人和一具怪异的人偶。
偏高一点的男人通过长相可以看得出他是西方人,他有着翡翠般的眸子,高挺的鼻梁,稍显衰老生出面纹的脸上稀疏地分布着短小的胡茬,如果没有那一道自左眼上方斜贯至右嘴角上方的丑陋疤痕的话,应该是个典型的英国绅士吧——再配上西服、圆筒高礼帽和一根手杖的话。
但他却穿着与自身气质完全不同的宽大纯白兜帽长袍。袖口和领口的地方用金线绣着相同的不知名多边形图案,胸口应该是扣子的地方扎着装饰用的蓝色带子,打成一排连续的蝴蝶结形状。除此之外,他还戴着一双纯白的丝质手套,圆头的老式皮鞋最前端的部分被擦得锃亮。
男人的前方伏着一具通体纯白的**人偶,只有简单的头部和四肢躯干,连五官和手指脚趾都未来得及雕刻,看起来颇像技艺极差的木工为了赶时间而粗制滥造最后却不小心雕坏只能扔进垃圾堆的作品。人偶以正对着少年叩拜的姿势蜷曲着身体,它的背部,纹路有如倒过来尖头朝上的钻石,约有巴掌大小的图案正在闪闪发光。
「啊,只能这样了吧」
站在男人身前以笑容回应的是身材中等的少年,他是个东洋人,但却有着一双碧蓝的眼睛,应该是混血的缘故吧。不过奇怪的是除此之外他的身上就并无其他任何一丝一毫西方人的特质。
此刻的他正**着上身,在室内的光线下能够看见肌肉若隐若现的线条,他的下半身裹着一块巨大的红布,将他的双腿严实地绑缚起来,活像是一只吐丝作茧到半途就停下的蛹,又似是蜕下半身死皮的蛇。少年和裹他下身的装束这一整体显示出异常的违和感,像是年轻与衰老的特征同时存在于一个生物之上般反常,但却无法在认知中将他们分开为两个不同的存在。就如寄生物一般纠缠着,不断蚕食瓦解着宿主本身的生命力,显示出恶性与魔性的不祥征兆,让目击者体验到发自骨髓的作呕感和透彻心扉的深寒。
如果说这氤氲着的邪恶气息还能够用由于屋子的古怪从而导致的错觉来形容,那么无法用任何借口搪塞解释的怪异便是能够直观看到的奇特变化。那红布从某个地方开始,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变白。
不,倒不如说那是被什么所染红的白布,因为某种原因开始褪色,变回本来的样子才对。
变白的部分一开始只有那么一点,甚至小到让人疑心是否是眼花,但在数分钟后旋即就变成手掌大小,然后如同活物一般在布匹的表面肆意爬行并向四面八方扩张自身。尽管白色部分的图案在美学角度上并不可圈可点,但已然失去了之前的侵略和威胁感,变成了实打实的毫无生气的颜色。
就像是死去的空壳。
既然白布本身并无问题、
那么这染红了白布的存在本身,定然是充斥着负面情报,给人以直观上的反感和不快的饱经憎恶之物。既然说起红色就就会想到血液,那么这——
「圣骸布的效果持续不了太久,要想移植圣痕的就必须趁现在,我们的机会只有这一次,尽快开始仪式吧。」
男人的眉毛稍微地向上扬起,话语中充满了警示的意味。
既然包裹过圣人的遗体,那么自然就具有神奇的力量。这正是被人们传颂并且深信不疑的言论,谁也不知道其真假,至于圣骸布的真品更是在一次大战中不知所踪,这就更成了无法被证实的流言——
但随着魔术的发展,越来越多的魔术师开始仿制圣骸布,并试图利用这积累起来的历史传说来为其赋予意义,或是借助人们的信仰来引出强大的力量。
少年所身着的,正是无数仿制品的其中一款、将神圣的概念翻转所制造的特化型,它能够依靠魔性所带来的混淆的概念,使受术者的身体对于魔术的判定拥有一定的豁免性和迷惑性,从而让本来对血统纯度要求极高的圣痕与低贱的血液相容。
但即使是这样,仿品说到底充其量也是一次性的产物罢了。并且因为直接暴露在圣痕力量的冲击下,因而它并不能够发挥持久的作用,而是在迅速地失去效果。
随着血液的衰老和弥散,剩余的鲜红表现出更加急躁的跃动,甚至是像是要流淌出来一样,如脉搏般汹涌跳动。似乎是受到了某种力量的驱使和冲击从而想要反馈,那具人偶背部的图案也开始鲜活地浮现,从一张简单刻在平面上的图案变得更加立体,就像是滴在上面的水银,然后,这图案开始试图突破人偶的表面。
这人偶是名为素体的稀有魔术道具,作用则是完全代替人体的作用。四肢,躯干,大脑,除了灵魂之外的一切都可以用无机物轻松地仿制并且代替人体的原有机能,还不必担心移植所产生的排异反应。因此它在「大审判」中被打上亵渎神灵的标签,遭到魔术师们的惧怕和封印,甚至一度失传。虽然现今最终大部分魔术师还是接受了它,并将其承认为正经的学术分类加以研讨,但其中的关键技术和手法却已经没有人知道了。放眼整个七环风铃,即使是以研究禁术而闻名的脊髓司中,能够保证制作成功率在四十以上的人形师也不超过五指之数。在不容乐观的失败率背后,隐藏着的是足以称之为可怖的废料消耗。
这个个体是为了承载圣痕而特别制作出来的,所以并未将多余的精力放在制作精细的外表上,而是强化了体内了魔术回路和神经脉络,尽最大的可能性完美地还原人体的内部构造并在耐久度上加以强化,使其可以承载圣痕更长时间——要知道,若是宿主与圣痕的匹配度并不高,不仅无法发挥出圣痕的力量,宿主的寿命也会极大地缩短,因为那庞大而肆虐的魔力会破坏身体之故。圣痕的反噬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家常便饭,魔术师们在无数年的经验积累下,对于处理这种情况也已经很有一套了。
比如说概念压制,以相同的逸话分支的圣痕或是魔术进行起源上的压制,是阻止圣痕暴走成功率最高也最为对症下药的方法。又比如说疏导术式,在圣痕破坏身体之前将力量不着痕迹地导向四周散发,但这样也有很明显的缺点,就是圣痕无法积蓄力量,在出力会显得有些不足。当然也有利用封印魔术将圣痕暴走的力量封印在身体的某处,在关键时刻放出用于攻击敌人的用法。
眼下的素体身上所采用的技术则是最为简洁暴力的物理压制手段。大量事先编写好的自律型编织术式在圣痕即将要脱出束缚成为单独的个体时便精准地发动,无数根耦合的透明丝线从人偶的体内飞快地伸出,将其牢牢拖住,维持在一个稳定的状态上。但那图案的反抗并未简单地停止,而是与丝线抗争到势均力敌方才停息。即使是成功地使图案再度平静下来,也有数量不少的丝线被刚才的挣扎连根扯下,就这样在空气中弥散成不知道是什么的物质凭空消失了。剩余依然连接的部分则将人偶的背部粗暴地撕扯开来,留下无数狭长而细小的伤口,一些严重的缺口甚至裂开得更大,从中能够看到和它简单朴素的外表截然相反的复杂紧密的内部结构。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似乎可以发现人偶的身体在细微地颤动,它每时每刻都要全力运转以压制圣痕的突破,而代价便是它本身的持续崩坏。
「圣痕的反应更强烈了,我们必须尽快采取行动」
男人看到此情此景脸上浮现出了焦急之色。
「再等等,我现在能够清楚感受到圣痕的共鸣,它并不是想要逃逸,而是想向我传递某种信息」
少年并未立刻答应男人。
「而且我有强烈的预感,如果不知道它想要传递的信息,可能会有很可怕的事情发生。现在就将圣骸布的压制减弱,我要在不抹除圣痕自主意识的同时进行移植」
他认为圣痕之中存在着一些残留的意志和思想,而它们残留至今的原因则是想要传递出一个重要的讯息。如果按照之前计划好的步骤在圣骸布的压制下进行移植的话,这些信息经过了魔性概念的扰乱将根本不可能被清晰地识别,甚至是彻底变为一团无序的乱码。
「胡闹!我们不可能为你的直觉而冒险,谁都不知道有自主意识的圣痕会干出什么!万一你的猜测有误的话,在压制的力量不足的情况下它就会立刻暴走,安布罗修斯家族传承到你这一代的血脉已经稀薄到接近于无,根本无法被狂暴化的圣痕正确识别——」
男人没有继续说下去,这样铤而走险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大家都一清二楚。
圣痕,是由神灵,伟人,英雄等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的人物的最著名的事迹实体化所产生的结晶,也可以说这本身就是「传说之证」,是他们能够凌驾于人类史之上的证明。圣痕出现的原因和过程无人得知,但在某地发生传说的多年后,一定会在附近找到一枚绘画着当时景象的圣痕,载体可能是生物,也可能是无机物。也有圣痕直接出现在英雄直系后代身上的例子,这种情况被人们称为血脉觉醒。
一旦被植入圣痕,无论是活物还是死物都会展现出不凡之处,或是各种属性被大幅度地强化,或是拥有一些特殊的异能,最有可能的还是获得和圣痕本身传说相关的各种能力和加成。正常人的身上只能同时承载一种圣痕,强行植入第二种便会使得二者的力量相冲从而导致肉体崩坏。但也有传说在曾经的圣人耶稣遗体上找到了超过十三枚的圣痕。圣痕还有另外一大特点,也许是因为它本身和上面所记述之人有关,因此遇到持有与主人公血脉相同的人,移植便会格外容易,圣痕的躁动也会小很多,就算是在已经处于暴走的情况下,也会尽可能减弱或是避免对其的无差别攻击,血脉的纯度越高,这种情况就越为明显。若是优秀的直系后代,仅仅靠血液的共鸣便降服圣痕也是可能的。
但少年的情况则有些特殊,若不是十三年前在伦敦的安布罗修斯家族本部蒙受了不明的袭击而被毁灭,被视作接班人培养的直系嫡传尽数死亡,也轮不到这个身处遥远的极东地区,翻族谱半天都不一定找得到的人来继承家业。
但毫无疑问的是,他是现在的唯一选择。在那场巨大灾难的影响下,若是这代没有继承人接受圣痕移植重振基业的话,安布罗修斯家族就此消亡也尚未可知。
只是——
认可他的人是走投无路下的孤注一掷,而圣痕的选择从来都是只看血脉纯度的。
也就是说,一旦圣痕暴走,他的下场和那些出身低贱毫无天赋却妄图取巧窃取传说中力量的大胆狂徒没有什么区别,只能在圣痕磅礴的力量前化为齑粉。
晌午和煦的斜阳透过半开的天窗,将光和热毫无保留地投射在七彩的琉璃瓦上,散发出夺人心魄的亮芒。
这刺眼的光芒晃得少年一时之间睁不开眼睛,于是他稍微地眯起自己的眼皮,似是在思量沉吟。
片刻,他的眼中迸发出毅然决然的色彩。
「我相信,现在就是我之伟大先祖预言中所说的时刻」
少年的目光与男人相交,四目相对。
「为了追求那个秘密,即使是落得与他一样的下场,我也在所不惜。」
「既然你这样要求的话」
男人的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似是在感叹什么。
「准备开始吧,一旦你支撑不住的话我会随时出手帮忙的。」
男人将丝质手套小心地摘下,将他的手暴露在空气之中。一般而言,优秀的魔术师都喜欢戴上各式各样的手套,这其中固然有一部分原因是要衬托出高贵优雅的气质,为了美观着想,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由于他们要保护自己的双手。和工匠一样,魔术师的双手是他们一身才学得以展现的最好工具。譬如在人偶的制作上,想要修复人体经脉或是更改预先设定的魔术回路,都要进行无比精细的操作,而这一切都要靠一双灵敏的双手才能够实现。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手和他们的生命同等重要。就算是不去刻意地进行保养,也会尽量地避免战斗中手部的损伤。
但是这个男人展现出的一切与常理完全相反。
他粗糙苍老的大手上密布着丑陋渗人的伤口——刀伤、腐蚀、烫伤、皲裂、溃烂——一切能够想象到的创伤似乎都摩肩接踵地降临地在这双手上,暴露的青筋和血管蠕虫般蜷曲着,手背上深可见骨的一处还未被新生的粉嫩肉芽所填满,透出惨然的森白,似是将要咬合的锋利鲨齿。右手的中指和食指齐根而断,平滑如镜的断面连接着银色的义肢。这双手承受的伤害是如此狰狞可怖,甚至让人不禁怀疑它还是否具备着原有的机能。
只有熟悉男人的人才知道,每处伤痕的背后或多或少都有着一段故事,那是他数十年来投身于魔术事业的丰碑和功绩的证明。明明作为魔术师却钟情近身格斗,沉醉于拳拳到肉的战斗方式,为此不惜毁坏自己的肉体,只为追求指骨末梢传来的切实触感。这个被正统名门视作异端,并且无情地嘲笑着其他魔术师懦弱而虚伪的男人最终甚至将他自身的双手制成了魔术灵装——「栖枝(Ziz)」
男人将手套揣在口袋中,然后右手变掌为爪以极快的速度向前方的空中抓去。在他的手挥下的同时,银色的食指和中指义肢上冒出蓝色的光焰,与空气接触发出刺耳的摩擦爆音。原本跪伏在地上的人偶背部似乎受到一股拉力的吸引,竟是直立地站了起来,向男人的掌心飞去。旋即,他的手指碰到了圣痕,那接触的位置立刻噼里啪啦地迸发出火花来,圣痕发出尖细狭长的鸣响,像是在恐惧什么似的人性化地颤抖着,并集结了全部的力量试图从男人的手下逃走,但那两根手指仿佛有磁性一般,将圣痕紧紧地吸在指尖的末端,任凭它如何冲撞也无法离开。男人的手一刻不停地再度抬起,随着圣痕的抽搐缠绕在它表面的术式束缚层层地剥落,无形地消弭于空气之中。当剩余的术式不足以支撑将人偶本身吊在圣痕上悬挂在空中的力量时,它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似的一头栽了下去,以一个古怪的姿势栽倒在地上。从背部被撕开的创口中望进去,先前内部复杂的结构已经消失了一大半,只剩下一些小部分的脉络仍然存在着,但也失去了原本的那种完整感,让人一眼看上去便明白那是仅仅幸存的一角。刻画在人偶身体上的的魔术回路也不再发光,而是逐渐暗淡下去,然后像是风化一样地变成微小的粉尘随风消逝。在魔术回路与神经脉络接口的位置有着明显的烧焦痕迹,先前圣痕附近的位置更是已经熔化了,流淌进了显得有些空旷的腔内。整个人偶的残骸像是从火灾现场抢救出来的一般散发出一股焚烧塑料布的焦糊恶臭。
毫无疑问,这具人偶的使用寿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男人一个大跨步踏过已经报废的人偶,那古井无波的神情仿佛在昭示着他跨过的并不是价值连城的魔术道具,而是被人随处弃如敝履的垃圾一样。
「转过身体来!」
男人以洪亮而遒劲的声音呵斥着,旋即他的右臂直直地向前伸去,同时口中开始念叨着不知名的咒文。
这一会的功夫少年已经把他身上层层捆绑着的圣骸布利索地解开,随意第堆放在他的脚边,离开他身体的红布立刻就失去了红艳得妖异的色彩,再度变得死气沉沉。说到底圣骸布终究是需要接触人体才能够发挥效用的魔术灵装,离开了人体的话那就不过是一块破布。听到了男人的声音,少年立刻转过身去,将自己的后背面向男人。
「嘶——」
男人指尖的圣痕触及到了少年的身体,就像是将烧红的烙铁放进水中一样,圣痕的表面立刻冒出大量的蓝色蒸汽,伴随着轻微的颤抖翕动地悲鸣着。少年一时间也无法抑制住地痛呼出声。
皮肤像被熨斗烫到一样,高温和刺痛在瞬间沿着神经传遍了自己的全身,甚至可以隐隐约约闻到人肉被烤熟的焦臭味道。
将身体撕成两半然后逃走吧!
将肉体从皮肤中冲出然后逃走吧!
舍弃皮囊利用骨骼行走然后逃走吧!
混乱的大脑在一瞬间产生了无数本能想要求生的念头,某种极度危险的存在从背部悄然而又迅捷地靠近,然后猛扑而来,几乎要凝结着实质的死亡威胁如同在草丛中滑行前进的蛇,而自己正是那被竖瞳所锁定的小鼠。
仅存的理性使得少年清楚地认知到那将是多么恐怖的结局。
因此一定要避免,绝对要离开,必然要逃跑——但不听使唤的身体却像被石化一般僵硬地固定在原地无法移动。
骨骼发出难以忍受的吱咯作响,五脏六腑苦闷地呻吟着扭绞成一团,皮肤因为剧痛而发白,少年的面部变得惨无人色,豆大的汗珠接二连三地从他的汗腺中涌出,顺着烧得滚烫的皮肤流下。
紧接着,更强烈的痛楚从身体的每个角落一同袭来,像是根植在经脉上与生俱来的病症此刻集体爆发般,形成密不透风的天罗,将想要这一渺小存在的精神和意识彻底吞噬毁灭。骨髓上传来瘙痒的感觉,像是巨大而丑陋的结网蛛在爬行,以针刺的触感在骨骼间编织一张密集的蛛网,接下来大量阴郁的负面情绪沿着织好的网一浪接一浪地涌现。
死死死死死
死死死死死
死死死死死
死死死死死
死死死死死
看到了无数片段和景象
银甲的骑士与敌人厮杀,彼此的长枪穿入对方的胸腹。
灭国的公主被送上刑场,锋利的闸刀切断白皙的脖颈。
异端的猛兽在轰然咆哮,嗜血的爪牙撕开平民的身躯。
斩首,绞刑,穿刺,车裂,炮烙,剥皮,风干——
面对了无数的死。
直观地体验到了对生和渴求和无尽的憎恨。
生既是死的轮回,死既是生的必然。
生死生死生死死死死死。
因此,一起沉沦于泥沼之中吧,融化在生与死的坩埚之中吧,陷落于长久噩梦的永眠之中吧。
因为无论是谁,作为人类的大家,都将成为死的养分。
就在将要迷失在这无尽的诅咒中时,男人将左手重击在少年的头上,使得他从这苦海中清醒过来。
「这就是圣痕的自主意识所带来的负面效果。」
男人无视少年承受过量精神冲击而引起的身体剧烈颤抖,将手指更加用力地按下,使得少年背后的皮肤稍微地凹陷下去。
「怎么样,还能承受得住吗」
「啊——没——啊——没有问——啊题」
少年一边不受控制地干嚎,一边催动术式尽力维持着自身的清醒,他的魔术回路此刻开始全力地运转,意识迎着如潮的痛苦和负面情绪逆流而上,溯源至背部的中心。
那里就是圣痕的所在地,如果自己的猜测没有错的话,圣痕想要传递的信息就在那里唾手可得。
「■■■■■■■■■■■」
当精神与圣痕的表面开始接触之时,少年听到了本不应该听到的声音,是因为身体的崩坏从而开始出现幻听了吗?
视觉开始模糊,眼前的房间在高速地旋转,然后如废纸团一样被粗暴地揉起,接下来开始向内部坍塌缩小,当视野缩小到尚还可见的极致时,就像电视突然接入了信号一样瞬间跳转到其他的画面。
看见了岛屿。
或者说,并不是自身看见了岛屿,而是借助别人的眼睛在看岛屿。如果要更准确地形容的话,应该是将他人的记忆如同放映电影一般在自己的脑海中展现。
那是远离这世间万物的岛屿,繁花似锦的最后的乐园。
只要是目击到那个景象的人,就一定会在潜意识不自觉地这样想吧。
看见了盛放于大地的不知名的野花,在清凉的晨风之中微微地左右摇摆,素白的花瓣上尚且沾着晶莹剔透的露水,是拂晓无声的泪痕。那米黄的花蕊送走了艳丽的蝶,又迎来了忙碌的蜂。
听见了流淌过山涧森林的潺潺流水,在嶙峋的怪石旁擦肩而过,欢歌着送别两岸的种种美好与不舍,流向视觉不能极尽到的远方,偶尔撷取一两片新鲜的落叶,便将其当作舟来扬了风帆一路前行。
闻到了三分雨后泥土潮湿的芬芳,夹杂着三分风从远方带来的凉意,混着三分新鲜而甘甜的空气一同挤进鼻腔。
感受到了春日里和暖的阳光温柔地抚摸着脸颊,感受到了夏日满溢活力与激情的气息在耳边喷吐,感受到秋日凉爽惬意的空气钻进衬衫融化在肋骨上,感受到冬日无垠浩瀚的星空洒下寒霜似的银辉,被覆盖的万物便都宁息了躁动的心绪,只余下一片静谧。
既然如此,这里便是「苹果之岛」(Annwyn),更是「圣山」(Michel),也只能是「理想乡」(Avalon)——没有时间和岁月,没有悲伤和痛苦,唯有船只才能抵达的彼岸,不存于世的极乐净土。
在这岛屿的正中央,存在着一座不可目视的透明之城。城中最顶端的高塔之中站有一男子,他的面目和装束都无比模糊,无法分辨,他的臂弯中捧着一个人形,同样被迷雾所遮掩无法看清。在他的周围,怒放着大量各型各色的鲜花,那数量不能用简单的装饰物来形容,简直就仿佛是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盛开百花一般。
他的手似乎在抚摸着人形的脸颊,然后开口了。
「王(Arthur)、——、找到、——、——」
只听到了几个支离破碎的词意识就开始迅速地回归,与方才相同的逆向的天旋地转再度袭来,这甚至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盛景镜花水月般轰然破碎,视觉开始恢复正常,眼前呈现出的是模糊的房间的景色。
是梦吗——
并不是。
少年的精神猛然回到肉体之中,他的额头和脸颊上还残留着因为痛苦而溢出的汗珠。既然精神从圣痕空间中脱出,就意味着最为重要的知识传承部分已经结束了。
「你的运气还真是不是一般的好,在没有压制的情况下进行移植手术,圣痕居然没有暴走。」
随着最后一缕蓝色的烟尘从男人的指尖消散,圣痕已经彻底地融入了少年的背部,成为了他身躯的一部分,并不是像纹身一样简单地烙印在皮肤上,而是与肉体完全相融合,就像是胎记一样生来就长在上面似的。哪怕是将皮肤切割开来,将血肉剜出挖去,也无法用物理手段将圣痕取出,只有等待宿主死后,圣痕才会重新从身体上脱出,等待下一个宿主的植入,或是化为纯粹的能量逸散于空气之中,让它所承载着的那一段传说故事就此成为绝响。当然,要将与植入魔术原理相同的术式逆向使用的话,也是有取出圣痕的可能性的,只不过那几率也并不太高,与植入圣痕的成功率相差无几。
随着传承仪式的结束,自背部发源便粗暴地侵略并迅速占据全身的痛楚也在一瞬间消失了,要不是身后仍然有着些许灼热发烫的感觉,便会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当成简单的幻觉吧。不必再苦苦支撑,消耗了大量的精神力和体力的少年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他身上仅存的一件短裤早在接受圣痕讯息的时候便被肆虐的能量撕成了破片,地上堆放着的圣骸布也刚好失去了全部的血色,皱缩成一小堆白色的波浪卷状物,一碰就变得粉碎,于是少年只好赤身**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哦?在圣痕的影响下居然可以坚持到现在才失去功效,比衣服要结实那么一点嘛。看来这次脑丘塔的家伙们也出了不少力,我还以为他们只会拿着空饷整天无所事事呢。不过说到底这也就是个一次性产品,作用始终有限啊。」
男人随意地拍了拍手,将口袋中的手套取出抖了抖重新穿戴上。仿佛对这件贵重的魔术道具就此损坏满不在乎一样,他的视线转向瘫倒在地上的少年
「我现在以七环风铃脊髓司司长,魔术执行协会副部长亚里安的名义,承认你为第四十七代梅林。」
「…」
少年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根本无法做出任何的回答。
「那么继承仪式到此结束,再度确认一下,按照之前签订的强制守则,我们七环风铃将会派出人员来协助你完成计划,但你也要在得到那个东西之后立刻交给我们——」
「嗯…没有问题」
少年试图爬起来,但他很快发现这是徒劳无功的,于是他开始将仅存的一点力气用在手肘上,拄着地板费力地抬起头来。
「怎么还是有所犹豫吗?还是说你该不会是因为自己现在的身份要为家族着想而开始后悔了吧」
似乎看出了少年话语中的犹豫之色,男人以一种轻松愉悦的语调揶揄着。
「当然不会」
「毕竟一个快要没落的家系想要吞下那样的宝物(只有我们七环风铃),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才能保证它的安全)」
少年口中吐出的字符和男人的声音重合在一起,最终指向相同而明确的目标。
「亚瑟王的遗产」
「不过在此之前,能不能先给我一条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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